去年寒假，正欲南归，忽然接到章先生短信——他的近年新作已出炉，要我顺道去看看。

　　四十幅新作在萧山邱氏新建办公楼展示，岿然巨制，布满七八十米长之大厅。甫入展厅，顿觉气势迫人，仿佛置身于高山大川间，凛凛然有崇高之感。章先生此次的新作，较之2011年的个展又有新气象。我在《章祖安先生其人其书》一文中曾言“我坚信他日后的精进，是永不止步的”，却不意仅隔两载，已精进如斯。兹从中检出可作代表者，聊抒一孔之见。

　　《草书李白诗》中堂。我在拙文中，将章先生自家面目鲜明的作品称之为“章体”(如“驰骤情田险; 盯剑气寒”行书联)，此类作品“增加了圆笔的运用，点画时作弧形，加以章草笔意，字势端庄且飞动，寓静、动于一体”，并预言此种书风将是章先生今后创作的主流风格。《李白诗》是典型的“章体”风貌，但比“驰骤、 盯”行书联更为成熟。字大如碗口，墨极浓黑，以三层夹宣写就，用笔沉酣，霸悍气十足。章法作四行，大小参差，一气呵成，颇为痛快淋漓。此作书写难度极高，盖字大、墨浓、纸厚，非具大笔力者不办。清代碑派开山邓完白，天生神力，倘以笔力而论，此作元气鼓荡，已不逊之。其中“此地”二字，先生尤为得意，上字势横，下字势纵，字态矫健，有龙战虎争之象。整幅气局宏大，用笔精微，衄挫之动作极为丰富。晚明个性书家擅作巨幛大轴，字势连绵，往往得势，然用笔之精微处亦失，此乃其不足之处。章先生的用笔固然借鉴了清代发展起来的碑派技法，但在碑派书家中，亦极少见有如此丰富的笔锋变化。如于右任用笔平顺;沈曾植虽作拗势，其“翻笔”实亦平顺;康有为稍具绞转之势，但并不强烈;惟陆维钊先生“天地乘龙卧;关山跃马过”联有此丰富之变化，惜不多见。章先生此种绞转笔法，进一步丰富了碑派技法的表现力(先生并不以自己为碑派)，突破了旧有的用笔规范，当视为对书法创作技法之贡献。他曾与人解释其书法用笔的动作，颇为复杂——正由于复杂的运笔过程，才得以形成了丰富的用笔内涵。章先生精通武学，以腕震笔的动作实与剑术、鞭法相通。盖先生援武入书，从剑术、鞭法得悟笔法，此正如古代书家观公孙大娘舞剑、担夫争道，由自然中汲取了创作灵感。在书法实践上，章先生是笔法中心论者，“以用笔为书法技法之第一要素，又以为结构源于用笔”(章祖安《陆维钊书法论》)，加上他深入传统，天赋又高，故能创出富于变化又契合自然的独特笔法。从整体上看，此作不仅笔法独创，结体亦了然不见前人痕迹，他所曾致力的东坡、黄道周、沈曾植、马一浮、陆维钊等皆无踪影，此可谓“蜜成花不见”，摆脱了旧有的羁绊，从而形成深沉博大的自家气象。

　　《殇哉雄飞;幸乎雌伏》联。章先生一生对《石门颂》致力甚深，此联盖以《石门颂》为基调，融合篆、行、草诸体，已开融合四体书之新境。历来之书家，从《石门颂》得笔者有之，融合诸体书者亦有之，但以融合之高度、完美度而言，此联诚为杰构。章先生此种融合体，本已有“章体”为根基，加之美学认识上的高度，故融会贯通，自然而然，破茧而出;非如板桥之“六分半书”，拼凑组装，则似大杂烩矣。此种手段，在前人是没有的(陆维钊先生亦未曾涉及)，故章先生亦颇为自许，矜为创格。此联字形更大，气象庄严，配以相应语境之内容，颇有“天人合一”之宇宙感。倘说《李白诗》的书写尚有赖高难度之技法，此联则纯以意运，恢恢乎神游四方，了无挂碍，其意蕴之高深，已非凡人之境。此联结字，概以正面对人，端谨肃穆，其“态”可谓正矣;然细察其点画结撰处，亦有出人意表之笔，如下联“雌”字“此”部末笔作弧钩状，与“隹”部首笔巧妙呼应，令人叫绝。评者有云，章书“正态奇姿”，此正可为其注脚。刘熙载《书概》云“书要心思微,魄力大”，“心思”与“魄力”、“微”与“大”，其对立愈强、融合愈洽，作品所含之美学意蕴亦愈深，此中奥秘，先生诚得之矣!此联章法，字距似嫌稍紧，曾质之先生，先生曰否，盖字距紧则幅面满，满则元气充沛，而正大从容之气象亦愈见矣。

　　《录佛语》轴。此轴字字独立，可作章草观之。线条极凝涩，收笔处每呈“发毛”之颗粒状，盖笔锋聚而不散，具千钧笔力者也。在“章体”中，章草的成分显而易见，但章先生很少作正式的章草作品。此轴字形大小参差，点画不拘长短，显然与严肃的章草有别，我称之为“写意的章草”。此种体式，固不以法度见长，但字里行间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力，意趣隽永，非一般章草可比拟。当代写章草者，王遽常先生堪称大家，其法度备、个性强，惟面目单调，意趣稍逊。章先生虽不专攻此体，而意趣实过之。此轴新意独具，造境颇深，然概以圆笔为之，不如《李白诗》方圆互参之写法。圆笔之写法，乃章先生区别于沈(曾植)、马(一浮)、陆(维钊)诸家之重要语言，亦为先生从《石门颂》汲取之技法心得，然从符合先生之个性而言，窃以为方圆参半似更合适，不知先生以为何如?

　　以上三件作品，分别为“章体”、“融合体”、“章草写意体”之代表，虽然创作手法与面目各异，但其中的“章味”却颇一致。章先生在《陆维钊书法论》中曾云：“他(陆维钊)不重复古人，亦不重复自己，每幅创作面目各异，即使否定此幅，也绝不影响到彼幅，但整体又是多样的统一，一望均知为陆维钊所作，他的创作意识在当代具有典范作用。”斯语虽为评论陆书，但正可移之于章先生自己。从这次展示来看，章先生的书法创作已日臻成熟，书风亦愈整体而多样化，而其所倡之“全人格”，亦彰然而显矣!

　　我曾在拙文中说：“先生于花甲之后，得以确立了自己的风格。这个‘风格’，并不仅仅限于自我的书风面目，而是置于书法史的坐标，可与自晚清赵之谦、康有为、沈曾植，民国于右任、李叔同、马一浮乃至现代陆维钊等碑派书家相继，亦即有着与前人一脉而能相承之意。”今更为进一步申之：以上晚清与民国诸家，皆已入史；倘新史再续，以学养、创作以及对技法贡献而论，章先生必入列焉。

　　2014年2月8号